懷舊徐匯三年-我的純真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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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8

徐匯三年-我的純真歲月

民國五十二年夏天,考完初中聯考,成天和小學同學在基隆四周的山區裡漫山探險,尋找聽說有止血療效的的金狗毛,或者是騎車到海水浴場游著剛學會的狗爬式,好生享受一個沒有補習、沒有暑假作業的快樂假期。
有一天,(堂)叔叔鄭聖沖神父突然來訪,跟父親提起徐匯中學準備在台復校,力勸父親送我進徐匯。
在我心目中學識淵博又神聖無比的叔叔神父一再的跟我強調徐匯中學在大陸是如何出名,我自然全都聽了進去。
父母親商量之後,決定讓我唸徐匯,我呢, 也很得意的告訴玩伴們:我不上基隆中學了,要去台~北唸一所以前在大陸很~ 有~名的天主教學校。
約莫八月中下旬父親帶著我到台北,參加了入學考試,吃了頓館子。
隔不多久,接到了台北姑媽的電話,興奮的告訴父親,榜單在聖家堂貼出來了,我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至今還清楚的記得,我的考試成績:算術 100 分,國語 92.5 分,比起聯考成績多了 0.5 分。
入學後的學號照榜單排序,因此我的學號是 25001,算來是徐匯在台復校的第一個學生。

那年八、九月接連著幾個颱風侵襲台灣,九月初葛樂理颱風肆虐中北部,造成嚴重的災情。到了九月中旬,公私立初中都陸續開學上課,唯獨徐匯發出通知 延後開學註冊,心急的父親帶了我到學校去瞭解實際狀況。
依稀記得當時一個身形瘦削,國語帶著江浙口音的神父(朱天健校長)指著牆上比我還高的水痕跟父 親說著水災的狀況。
我,一個來自基隆,沒見過世面的十二歲小毛頭,只覺得搭著鷹架施工中的教學大樓比起剛畢業的小學校舍要新穎許多,倒也沒多想怎麼全校就這一棟未完工的建築。
九月下旬,徐匯中學就在水患剛過,整個校區仍是一片泥濘中正式在台復校了。

徐匯剛成立那年,學校的師長以神職人員為主。校長朱天健(神父)是我個人漫長求學生涯中,最讓人懷念的師長。
從小學以來,一直對「校長」充滿了敬畏之心,然而朱校長散發出的親和力,讓我們很自然的喜歡和他接近。
他下課時陪我們打球,偶而會在英文老師有事時,用他濃濃的上海腔英文來代課。
記得剛進徐匯那一、二年,同學之間流行玩翻打手背的遊戲,住校生在晚飯後,自習前總是會玩上好一陣子。
朱校長經常也會跟我們玩在一起,讓我們很開心的把他的 手背打的通紅。
現在回想起來才瞭解,一個成年人需要有多麼大的愛心,才能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和一群小毛頭快樂的玩著孩子們的遊戲。
時間久了,心底殘留的敬畏全化成了對他的敬愛與孺慕之情。
照顧住校生日常起居的是用著不茍言笑的表情,包藏了一顆慈母心的吳神父,和監督自習時裝的很嚴肅,其實大家都曉得他平易近人的朱修士(神父)。 
教國文的是個性爽朗,上了球場動如脫兔的于神父。于神父的另一項特點就是主持彌撒的速度超快,我們最喜歡擔任他個人彌撒的輔祭,準可比參加全體彌撒的 同學約莫提早十分鐘結束。
想想,一早起來,住校生不是乖乖的坐在自習室,就是還跪在聖堂中,唯獨擔任于神父輔祭的兩個幸運兒,享受著十分鐘不受任何管制的自由,那是多麼快活的事。
擔任神父們的輔祭,我們很快的注意到除了彌撒的 速度有天壤之別外,于神父和吳神父有著截然不同的習慣:于神父在最後清洗聖爵時,一定要將葡萄酒盃中所有的葡萄酒倒入聖爵(酒量一定很好) ,吳神父則恰恰相反,彌撒中只用極少量的葡萄酒,想必酒量甚差。
常擔任輔祭的馬高慶和我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擔任于神父的輔祭時,每次只倒一點點葡萄酒,于神父經常會用聖爵輕碰酒杯,示意我們繼續倒酒;擔任吳神父的輔祭時,則經常一 不小心就倒進了蠻多的酒,然後看著吳神父微皺眉頭的把酒喝下,心底暗暗偷笑。
至於偶而偷嘗一點彌撒酒,自然是不在話下,不知道當時擔任輔祭的那一點功德,是否抵得過這些遊戲的罪過。

教初一英文的康思高修士(神父)來自美國,個性率直純真,課堂上和課堂 外都像是個大哥哥。
記得開學沒多久,有一回上英文課時,他要一位同學起來回答問題,同學答不出,他就繼續很和善但又很執意的想繼續誘導同學,沒想到那位同學從來沒碰過這種陣仗,當下就哭了起來。這下子可把這個美國大孩子弄得不知所措,越是想用他那不太純熟的國語安撫那位同學,他越是哭的傷心,最後只得很狼狽的跑到校長室求救兵。
康修士在徐匯只待了一年,就回國繼續他的神 職教育,他的學生們都很懷念這位童心未泯和善的大哥哥。

總務主任是講話風趣西班牙籍的蘇神父,由於工作的關係,他和同學接觸較少,但也正因為他與同學們的學業生活接觸不多,包括我在內的許多教友同學喜歡找他辦告解,可以少一份跟直屬老師坦白認錯的尷尬。
我對蘇神父最深刻的印象,是學校的司機跟幾位同學說的件事,有一回學校的衛生管道阻塞馬桶不通,總務處的工友打開管道的接頭處發現被破布給塞住了,大概是角度的關係,想盡辦法都沒法將阻塞物取出,唯一的辦法就是試著用手去挖出阻塞物。
看著滿溢的糞便,眾人默然相對, 沒人願意動手,蘇神父知道了這個狀況,來到現場,二話不說,捲起衣袖伸手就往穢物中掏取阻塞物。
我偶而會想,在俗世社會中,有幾個受過高等教育,在文教機構擔任重要職位的人,仍能有如此平凡謙卑的處世態度。

非神職的老師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擔任數學、理化的章蘇民老師。戴著黑框眼鏡,專注上課時微皺著眉頭的章老師,不僅教學上認真負責,由於那時候蘆洲還屬於偏遠地區交通不便,多半老師也同樣的住在學校,同學可以明顯的感受到他對學生們生活起居上的關心。
章老師曾和我們聊天時談起他計畫到德國深 造,聽說在我初中畢業後,他也離開徐匯出國留學了,不知他在學成之後,是否回國服務。

教體育的何老師是祖籍廣東的僑生,有一回他在課外活動時間,帶著同學去開墾校園一角的荒地。有位同學一鋤頭下去,挖開一個田鼠窩,母鼠早已 逃之夭夭,留下幾隻剛出生,蠕動著擠成一團粉紅色的乳鼠。
正當同學們一陣興奮譁然,卻又不知該如何處置的當兒,只見何老師從遠處健步奔來,如視珍寶(饈) 般的把幾隻乳鼠一手撈起,說是要帶回家飼養。同學間流傳著,他回到宿舍,把那幾隻乳鼠沾沾醬油,就生吞了。

在回台辦學之前,幾位神父長期待在國外,不了解台灣的升學主義。
在徐匯的三年中,我們接受著正常的教育,完全感受不到聯考的壓力。
這種特殊的現象, 固然造成了三年之後,徐匯首度參加高中聯招成績不盡如人意,但也正因為這個緣故,讓我們那批學生,留下了人生中美好快樂的三年回憶。
記得在初三那年,章老師在教完了課本的進度之後,並不是要我們作索然無味的複習,而是嘗試著給我們一些在當時仍屬於高中程度,數學中的三角函數或是化學中的摩爾數、分子量的觀念。
教初三國文的余國棟老師,則是邁著八字步,帶著我們這群小夥子,似懂非懂的吟哦著詩經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有一回,大概是期考前的週末,一批同學沒如往常回家,而是留在學校準備抱抱佛腳。
沒想到星期天早餐時,校長宣布:讀書靠平時,考前要放鬆心情,不宜太用功。
因此要廚房把午餐改成野餐,開了校車,載著一群全台灣最快樂的初中生,到陽明山過了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星期假日。

當年徐匯那個藏書不多的圖書館,大概是全台各級學校中,最早採用開架政策,讓同學走到書架旁去找書、借書。
有一次班上舉辦壁報比賽,我們這組幾個同學跟負責的老師借圖書館的空間製作壁報,在那幾個晚自習我們擁有了整個圖書館。
當外面的初三生正在參加補習,反覆作練習準備聯考時,我們快樂的讀著福爾摩斯與亞森羅蘋間的大鬥法,或是嘗試著咀嚼神學與哲學的入門書。
有段時間,晚自習時我最重要的功課是編寫一個名叫「康天白」的私家偵探小說,好在 休息時間給同學們傳閱。
初三下學期末,聯考逐步逼近時,羅名煜、張紹明和我商量著,反正我們都準備直升高中,與其複習學過的東西準備聯考,還不如利用 這段時間有計畫的讀一些其他的書,然後再彼此分享學習的成果。羅名煜和張紹明選擇以科學為主題,我受到當時在圖書館所讀到閒書的影響,選了邏輯和哲學。我們很興奮的跟校長說了這個非常有意義的重大計畫,當然校長很和善的否決了我們的提案,大家乖乖的準備聯考,而我更是在學期結束後,被父母親拎回基隆準備考試。

聯考放榜,雖然幾個常在一起玩的同學多半都上了榜,整體而言,成績並不理想,不知道這對後來徐匯的辦學方向產生多少影響。或許是因為我的聯考成績不如父母預期,母親反對我再回徐匯。
記得那時還寫信給遠在新竹的羅名煜、張紹明、崔燕智等人,跟他們說該如何說服父母,讓我們回徐匯唸高中。
開學後,我的同伴們都回到了徐匯,惟獨我在母親的堅持下進了附中。
當然,師大附中是一所好學校,我在附中自由民主的學風中成長,身上所留下附中人的性格大過其他學校。
不過在高一那年,讓我魂夢依繫卻是徐匯的生活,不知有多少次夢到父母親終於同意我轉回徐匯,和同伴們一起求學,一起生活。
在我的腦海中有個鮮 明的印象,有一回附中提早放學,我搭了車在傍晚時分踏入母校,同學們興奮的和我打招呼,邀我一起到餐廳用餐,跟他們坐在床沿談著分開後的種種,那種快樂很難用言語形容,到了晚自習時刻才依依不捨的分手。
在迎接人生一波波浪花的過程中,徐匯的種種終將逐漸淡隱,轉換成了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憶。
隨著時間逝去,真實與夢境的分界日益模糊,竟再也分不清探訪母校那段情景,是幻? 是真?

從第一次踏入座落在一片稻田與泥濘之間的校園,至今已四十年。
回想往事時,似乎時光在轉瞬間將我由矇懂少年推入了知天命之年。
課堂裡、操場上、宿舍中的歡笑猶歷歷在目,回過神來,卻發現姪子鄭東寧早成了我的校友,好友的孩子,謝昌樺、謝昌翰兄弟也都已經或即將從徐匯高中畢業。
在多數人的成長過程中,初中是個青澀尷尬的年代,多半在對人生有著幾分迷惘中倏然而過,不曾留下太多回憶。
然而,當歷經大半人生:求學、就業、成家、生女之後,自認我 性格中較好的一面,也是同事與朋友對我的看法:廣泛的閱讀興趣、與朋友之間 真誠的互動、以及嚴守處事的基本原則,這些或多或少是徐匯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記。
在漫長的求學生涯中,徐匯不是我待過最久的學校,也不是校園最漂亮的學校,甚至不是對我影響最大的學校,但是,他確實是讓我最難忘的學校。
讓我無法忘懷的是那些如父兄般照顧我們的師長,那群朝夕相處親如手足的同學,那種歡笑滿溢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段對生命充滿了理想與期待的時光。
徐匯三年,我的純真歲月。